一
2011年,我在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讀研究生,我租住的房子附近有一家比薩店,亞當是合伙人,日日守在柜臺前,親力親為。我課業繁忙的時候,常常在這家店隨便買一張比薩有時坐下迅速吃完,有時打包帶走。去了幾次之后,我和亞當漸漸熟起來,不忙的時候會瞎扯一些閑話。
亞當是藍眼睛高個子的美國白人,褐色頭發臉上有雀斑,笑起來會露出一口白牙,附近的居民提起他,都會說他是個很友善的人。
我在賓州住的房了是那種造價很低的連排屋就是一條一條白色木板拼起來的房子,很不結實。有一次,連下幾日大雨,雨水居然浸透了天花板,開始往下滴水,我只能用臉盆接著雨停以后,天花板上的墻皮開始大塊大塊脫落,我甚至擔心整個屋頂會塌下來。我給房東打電話,房東人在紐約,只說讓我先湊合一下。
買比薩的時候,我順口和亞當提起了這件事沒想到他立刻說:“今晚你有空嗎? 我開車帶你去買些材料?!蔽殷@訝于他的熱情,但好在大學城并不大,開車去哪里也算方便,我便愉快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晚上我如約和他在比薩店會合,他和同事打了招呼,帶我上了他的福特車,一路向商店開去。路上我和他聊天,得知他從小就在附近長大,父親是當地的牧師。他除了開比薩店,平時還喜歡玩玩搖滾樂、登山、做木工。他從來沒有離開過美國,甚至很少離開賓州。
他帶我買好墻漆,一路將我拉回家。我下車的時候,他說:“明天我帶兩個朋友去幫你刷墻,你自己不行?!闭Z氣不容拒絕。
第二天,他真的帶著兩個男生來幫我刷墻了并沒有很絢麗的小說情節,比如邊刷墻邊唱歌打鬧什么的。刷墻過程很普通,他們三個人進來忙碌了半小時就搞定了,我的天花板終于又有了墻皮。
二
經過這件事,我和亞當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他知道當地許多隱秘的好去處,他帶我去過房車里的小餐廳,帶我在附近的山坡滑過雪,還帶我去過當地的小酒館,聽在這里工作三十年的黑人奏布魯斯。
我很奇怪,和一個白人用英文交流,反而可以聊到觸及內心深處的話題。我和中國朋友在起聊的都是很具體的事情,和亞當則不同。我們沒有共同的生活背景,甚至沒有共同的朋友。我們就很單純地聊彼此對生活的看法。
“生活中有幾樣東西不可或缺: 空氣,運動比薩?!?/p>
“你怎么知道你沒有黑人或白人血統,你對你祖先的擇偶觀就這么確定嗎?”
“我相信能量學,每個生命都是來自宇宙中的能量,汲取、釋放,我們和世間萬物能量守恒?!?/p>
有時我們可以因為抽象的哲學、三觀問題或者對一部電影的看法,一直爭論數小時。我很驚訝于一個比薩店主竟有這么多離經叛道的想法。
亞當喜歡搖滾,有一次他帶我去聽搖滾演唱會,我以為就是國內許巍演唱會那種。去了才知道,重金屬搖滾歌手在臺上聲嘶力竭,臺下歌迷會自發地互相碰撞,就像“憤怒的小鳥樣。而且大部分重金屬搖滾歌迷都是人高馬大的男人,我要是被誰撞一下,估計得歇三個月。
在這個時候,亞當拉著我站在了放音箱的高臺上,這樣我就不會被人撞到了。我居高臨下地看著臺下重金屬音樂愛好者的狂歡派對,就像在看新奇的人間劇。身邊的亞當一邊也高高舉起搖滾的標志性手勢,一邊不時回頭沖我笑那一刻,我站在音箱旁邊,雖然耳邊狂躁的音樂讓我感覺我的心都要被震出來了,但內心深處反而突然格外安靜,開始理解他們喜歡這種音樂的原因。
后來我常常去亞當家,聽他和他的“搖滾友彈琴演奏。我之前學過民歌,也會給他們唱《茉莉花》。作為一個中國留學生,其實我和班上的白人都只是泛泛之交,卻通過這個賣比薩的男人,漸漸融入美國人的生活,開始有了群當地的朋友,開始以一種美國人的方式填補學業以外的生活。
亞當的朋友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白人,性格單純,也沒有太多追求和貪念,不論是超市收銀員還是大學副教授,都非常和諧地混在一起。他們幾乎每個周末都會組織好玩的活動,去某家聚會,或者去登山露營。
我第一次野營就是和亞當及他的朋友們一起去的。長達五日的登山徒步,我背著帳篷和睡袋,素顏出行,除了最基礎的保濕和防曬乳什么化妝品都不用,每天就喝大瓶的礦泉水,吃面包和熟牛肉。我從來沒有如此了解自己的身體,在長途行走的酸痛和汗水中,整個人變得健壯敏捷。
一天夜晚,我們在營帳外聊天,沒有帶吉他亞當開始清唱。他唱的是我沒有聽過的歌。我突然在歌里聽到我的英文名西爾 維(Sylvie).
這是什么歌? 好像有我的名字,我要在iTunes (蘋果電腦的數字媒體播放程序) 里收藏一下?!蔽覇査?。
“iTunes里找不到的,這首歌是我寫的,覺得你的名字很押韻,就用進去了?!眮啴斴p描淡寫道。
那天晚上四周很黑,草從中有螢火蟲飛舞。亞當一遍遍唱著:“Sylvie,Sylvie,thousandmiles away.(西爾維,西爾維,在千里之外。)在黑暗中,亞當湛藍色的眼睛閃著光比周圍螢火蟲的光芒更明亮。
我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假如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一部預告片,那這個瞬間定是我的預告片中個耀眼的鏡頭。
三
回到賓州后,我漸漸進入了畢業前的忙碌,和亞當不再像之前那樣常聚。我的專業只有一年半的課時,所以我會在圣誕前夕畢業。我的家人已經在北京的金融機構為我聯系了一份好工作。按照日程,我過了元旦就要回北京去新單位報到。
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里,亞當是我最好的朋友,是帶我在陌生國家開荒的戰友,我無助時最溫暖的支持者.
我不傻,我感覺得到他對我的好感。我知道如果我稍做回應,我們倆的關系會順理成章朝愛情奔去。
但是我不能。賓州是亞當的家鄉,但我只是過客。亞當的生活是他的比薩店,他的發小,他固定常去的餐廳、搖滾音樂會、附近露營的野山坡。
我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旅者,一個觀眾,一個體驗生活的客人。
選擇和一個人生活,意味著選擇了他的生活方式。而對他來說最真實的東西,對我來說則是最不真實的。
我終究不是自由不羈的美國人,而是內心現實的中國人。
我無法想象和一個開比薩店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即使豐衣足食,即使他的生活比國內奮發圖強的天之驕子要斑斕百倍。
我們從未說破什么...
四
在接近圣誕的一個夜晚,賓州已經大雪紛飛天寒地凍。亞當開車到我樓下,說: “我帶你去看附近居民的圣誕燈飾吧。
他開車載著我,我們一路幾乎沒怎么說話,氣氛在黑暗的夜路中有點壓抑。當汽車行駛進附近最大的居民區,眼前突然明亮起來。熱愛生活的美國老百姓們是在用生命來布置庭院啊家家院子里都點亮著形態各異的圣誕花燈有愿鹿,有雪人,有抱著蜂蜜罐子的狗熊,有插著翅膀的天使。汽車緩慢開過,兩側是絢爛的圣誕莊園。
“好美!”我發出驚嘆。
“沒想過留下來生活嗎? ”亞當問我,眼睛望向前方。
"怎么可能?!蔽艺f。
“你這樣聰明的女孩,如果留下來,一定可以在學校里找到工作,或者你可以幫我再開一家比薩店?!眮啴旑D了頓,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你可以嫁給我,然后生一堆孩子。我們帶他們登山,看螢火蟲,每天晚上一家人在爐火前彈琴唱歌。圣誕的時候,我們自己做最漂亮的燈飾。西爾維,你喜歡什么? 熊貓,企鵝,還是長頸鹿?”
“可惜我不可能是那個女主角?!蔽掖驍嗨f,“亞當,我下周就離開美國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后也是,好嗎?”
亞當默默地開車送我回到家門口,他走下車說:“你向來都不習慣擁抱,我覺得不是因為東方文化,而是你不敢?!闭f完,他向我伸開雙臂。
我只有迎上。他把我緊緊抱在懷里,并沒有說什么。他的懷抱溫暖而有力,我想要掙脫,卻沒有一絲力氣。我怕在這懷抱里多停留片刻,我就會推翻自己所有的堅持和決定。
那一瞬間,他每次靠在車旁等我的畫面,他在我家刷墻的畫面,他帶我站在搖滾音樂會高臺上的畫面,他在螢火蟲的飛舞中為我吟唱的畫面,一下子統統涌上心頭,堵到我無法呼吸。
我不記得我是如何與他告別的。
過了那夜,我們回到了平日的狀態。他將我送到機場,招招手說:“我去中國看你?!?/p>
五
好幾年過去了,他并沒有來中國,我也沒有機會再回到賓州。那個白雪皚皚的小城,那些與美國人一起廝混的日子,那個眼睛湛藍的男人,成了我心中夢幻遙遠的記憶。
我在北京金融街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下班,后來和金融圈一個不錯的男人結婚。
選擇一個人,就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同樣告別一個人,也是和一種生活方式訣別。
我再也沒有聽過重金屬音樂。
我再也沒有和一群人圍坐彈唱。
我再也沒有背著帳篷露營過。
我再也沒有見過螢火蟲。
圣誕節,滿眼都是寫字樓里千篇一律的圣誕樹,我再也沒有見過有人親手制作的燈飾。
六
前幾天在香港出差,我突然收到一封臉書私信,是亞當發的。
“你還記得賓州的圣誕節嗎?”很簡短的一句話
我點開附件,是一段小視頻,顯然是亞當一邊開車,一邊舉著手機沖窗外拍攝的。賓州小城的圣誕夜景在我眼前閃過,家家戶戶一如既往亮起了圣誕的燈飾,有麋鹿、雪人、天使、狗熊......背景聲是亞當輕輕的吟唱: Sylvie.Sylvie,thousand miles away...
我當時站在寫字樓的大堂窗邊,突然無法抑制地淚流滿面。
我不知道我懷念的是亞當,是賓州的小城,還是螢火蟲飛舞中有人為我歌唱。抑或,
我懷念的只是青春。
(節選自《趕路人》,李小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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